香港

(CHI) 不只是中轉站：解構香港金鐘的五個隱藏故事

那枚來自域多利兵房的金色警鐘早已消失，但它的迴響從未止息。它的鐘聲，已不再是警告軍事入侵的警報，而是轉化為一種形而上的城市警鐘——它時刻提醒著這座城市，在發展的道路上面對永恆的衝突：效率與記憶的衝突、法律與利潤的衝突、國家權力與公民意志的衝突。金鐘的故事，就是香港的故事，它的鐘聲，將永遠拷問著這座城市的靈魂。

Lawrence

24 Nov 2025 — 14 min read

細聽娓娓道來的旅遊歷史故事

對話式廣播中

喧囂之下的城市心跳

金鐘（Admiralty），在香港的集體想像中，是效率與權力的代名詞。無數西裝革履的身影在地鐵站內急促穿梭，匯入政府總部、頂級商廈與酒店的玻璃帷幕之中。它是一座精密的城市機器，是商業、政治與交通的中樞，每一分秒都在高速運轉。然而，在這片由鋼筋水泥與霓虹構成的現代叢林之下，在每日數十萬通勤者匆忙的腳步之下，是否還埋藏著其他的故事？當我們撥開商業的喧囂，是否能聽見這座城市心臟更深沉、更複雜的跳動？本文將為你揭開五個隱藏在金鐘地表之下的敘事，它們關乎權力、自然、法治、記憶與覺醒，重新定義我們對這個熟悉空間的理解。

權力的雙重回響：帝國軍港與一記失落的鐘聲

金鐘的命名，本身就是一場殖民權威與地方記憶的無聲對話。它的英文名「Admiralty」，直接源自曾盤踞此地的英國海軍最高權力象徵——添馬艦海軍基地（HMS Tamar），烙印著大英帝國在遠東的軍事主導地位。然而，本地華人社群流傳的中文名「金鐘」（Kam Chung），卻來自一個更具體的聽覺記憶：昔日域多利兵房（Victoria Barracks）內，一枚用作警報的金色銅鐘。

這兩種命名並存，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一種「在場的缺席」。如今，海軍要塞早已被填海工程與現代基建取代，那枚定義了軍事禁區邊界的警鐘也已沉默。它們的實體雖已消失，其符號卻被保留下來，永遠地被商業與交通的喧囂所覆蓋。這雙重命名，是金鐘從軍事飛地轉變為商業核心的歷史註腳，一個關於權力如何被記憶吸收、轉化，最終一同讓渡給資本效率的故事。更深層的是，金鐘之所以能在短短數十年間被高效地重塑，正因其曾是一塊與世隔絕的「權力飛地」，沒有複雜的社區歷史包袱，讓政府得以在一張白紙上，系統性地擘劃出今日的商業與行政藍圖。

深度漫遊

堅尼地道 (Kennedy Road)：沿著這條保留了殖民時期建築與濃密綠蔭的道路漫步，感受與山下現代商業區截然不同的靜謐氛圍。在這裡，你可以想像昔日軍營外圍的時光層次，體驗那段被遺忘的歷史。
中西區海濱長廊 (Central and Western District Promenade)：站在今日的海岸線，回望身後的摩天大樓群。這裡曾是戒備森嚴的海軍基地，如今已是開放的公共空間。這片土地的變遷，直觀地展示了香港權力重心的轉移與城市地理的重塑。

昂貴的共生：一紙契約如何讓資本為一棵樹讓路

太古廣場的落成，是金鐘商業化的里程碑。然而，在這座宏偉建築的誕生過程中，最動人的篇章並非來自工程的宏大，而是一棵樹的倖存。在地盤中央，一棵樹齡超過140年的細葉榕巍然屹立，它的存在對整個建設計畫構成了巨大挑戰。關鍵在於，這並非一道可選題——政府的賣地契約中，白紙黑字地規定：此樹不得搬離。

面對這項法律約束，發展商選擇了一條前所未見的道路。他們耗資超過二千四百萬港元（具體金額為港幣二千三百八十九萬零二百二十七元），為這棵古樹建造了一個長18米、深10米的「巨型花盆」，用以保護其根部，讓商場的地下結構得以在花盆之下繼續施工。這項工程不僅創下了當時全球單棵樹木保育費用的最高紀錄，更成為一個意義深遠的象徵。

商業巨利必須絕對服從於法律契約下的環境義務。這不僅是工程技術的展示，更是將保育從單純的道德倡議，提升到了 法律約束與經濟責任的高度。

這棵樹的倖存，是一次城市發展與生態倫理之間「昂貴的和解」，證明了在香港，契約精神有時竟能抵擋資本洪流。

深度漫遊

太古廣場榕園 (Rong Garden)：走進這個商業中心的「綠色心臟」，親身站在這棵百年古榕之下。當你仰望它繁茂的枝葉，可以深刻感受到商業的效率與時間的緩慢，如何在同一個垂直空間中奇妙共存。它是一個活生生的紀念碑，紀念著一紙契約所守護下來的自然生命。

法袍之下的暴行：當公義殿堂淪為憲兵總部

屹立在昃臣道的終審法院大樓，以其莊嚴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和屋頂上蒙眼持秤的正義女神像，成為香港法治精神的終極象徵。自1912年落成以來，它一直是法律與公義的殿堂，見證著城市的法制演變。

然而，這座神聖的建築，卻隱藏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歷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日軍佔領香港的年間（1941-1945），這裡被徵用為日軍憲兵總部——一個實施軍事統治與殘酷暴行的權力核心。將代表公義的最高法院變為暴政的指揮所，是對法治理念最徹底的褻瀆。

這段「身份變節」的歷史，揭示了制度符號在絕對暴力面前的脆弱。但更重要的是，戰爭結束後，大樓被迅速恢復其司法功能，彷彿急於抹去那段恥辱的記憶。這份迫切，恰恰彰顯了香港社會對法治精神根深蒂固的依賴與強大韌性，在創傷之後，社會集體急需透過重建法治殿堂來確認秩序與公義的回歸。

深度漫遊

終審法院大樓 (The Court of Final Appeal Building)：在外圍靜靜觀察這座法定古蹟，留意其花崗石結構與女神像的細節。當你知道它曾是暴行的總部，再看這座象徵公義的建築，便能更深刻地體會到法治在歷史洪流中被踐踏後重建的非凡意義。
亞洲協會香港中心 (Asia Society Hong Kong Center)：將腳步延伸至附近的亞洲協會。它由舊域多利兵房的軍火庫改建而成，與終審法院一同代表了殖民權力的兩大支柱——軍事與司法。如今，兩者都已轉化為向公眾開放的文化機構，象徵著權力中心的重新定義與開放。

效率的代價：被地鐵永久封存的城市基石

金鐘地鐵站是香港交通網絡的心臟，其作為三線交匯樞紐的擴建工程，是城市追求極致效率的典範。然而，就在這項工程全速推進之時，地底深處的發現，讓現代效率與香港的開埠歷史發生了正面碰撞。施工隊伍掘開了百年前的海堤遺址，以及香港作為殖民地最早的軍事防禦基石之一——威靈頓炮台（Wellington Battery）的殘骸。

這項重大發現隨即引發爭議，保育團體指控港鐵與政府為趕工期而犧牲歷史。官方的回應是，遺址已過於破碎，且基於施工安全，無法進行原址保留。最終，這些代表著香港開埠記憶的物質證據，在被「記錄在案」後，便被永久埋葬在新的混凝土結構之下，讓位給了更高效的鐵路系統。

在追求極致效率的「基建至上」原則下，城市記憶的物質證據往往是脆弱且可拋棄的。

威靈頓炮台的消失，是香港在實用主義道路上所付出的無形代價。地鐵的暢通無阻，吞噬了歷史的實體見證。

深度漫遊

夏慤花園 (Harcourt Garden)：當你在這片現代化的城市綠洲休憩時，請花一分鐘想像，你的腳下深處，正埋藏著香港開埠之初的防禦工事。這片土地是城市實用主義的勝利紀念碑，它促使我們反思：在效率與記憶的抉擇中，我們究竟失去了什麼？

廣場的再定義：從官方綠地到公民的雨傘之城

作為金鐘最新的核心地帶，添馬艦的誕生旨在確立其香港行政中樞的地位。其中的添馬公園，在設計之初被賦予了一個美好的願景——「perpetual green」（永久綠地），一個向市民開放、和諧親切的公共緩衝區。規劃者意圖創造一個寧靜、有序的景觀空間。

然而，一個空間的靈魂，最終是由使用它的人民所賦予的。2014年的秋天，這片綠地及其周邊的交通要道被一場史無前例的公民運動徹底重新定義。在長達79天的「雨傘運動」中，夏慤道這條香港的金融大動脈，變成了一座色彩繽紛卻秩序井然的「傘城」。連綿的帳篷陣營、天橋上飄揚的黃色標語橫額、自發開闢讓救護車通行的「緊急通道」，構成了一幅超現實的城市景觀。空氣中瀰漫著催淚煙殘留的辛辣氣味，與席地而坐、安靜溫習功課的學生身影形成強烈對比；警方的警告廣播，與示威者「我要真普選」的口號聲交織迴響。這裡，儼然成了一座短暫存在的烏托邦式社群。

這一事件深刻地證明，公共空間的真正意義，從不由規劃者單方定義。原意作為行政權力緩衝帶的公園，轉瞬間成為了公民表達訴求、挑戰權威的核心舞台。添馬公園的故事，是空間意圖與空間實踐之間巨大張力的最佳寫照。

深度漫遊

添馬公園與添美道 (Tamar Park and Tim Mei Avenue)：在這片海濱綠地上靜靜走一趟。感受這裡的雙重身份：它既是設計精美的海濱公園，也是承載了一代港人深刻集體記憶的歷史舞台。它的存在本身，已成為香港當代歷史一個無法繞開的註腳，提醒著我們，權力的中心，亦永遠是公民關注的焦點。

鐘聲未息

金鐘的歷史，是一部關於「拆卸」與「重建」的循環史詩。從軍事要塞到商業中心，從司法殿堂到行政樞紐，每一次轉變，都伴隨著對過去的覆蓋與重寫。

那枚來自域多利兵房的金色警鐘早已消失，但它的迴響從未止息。它的鐘聲，已不再是警告軍事入侵的警報，而是轉化為一種形而上的城市警鐘——它時刻提醒著這座城市，在發展的道路上面對永恆的衝突：效率與記憶的衝突、法律與利潤的衝突、國家權力與公民意志的衝突。金鐘的故事，就是香港的故事，它的鐘聲，將永遠拷問著這座城市的靈魂。